花蕊御霜 进宫(5) 【花蕊夫人】
(九)学厨
“我有门路了。”
御霜喜滋滋地告诉石静客。
“门路?啥门路?”
石静客专注在火候上。猪肉洗得白净,泡在红姜汤里慢煮。煮得慢了,费燃料;煮得快了,影响风味。她正纠结。
“进宫的门路啊!”
御霜把赵廷隐带来的讯息捎给姐姐:多年前,蜀君孟昶宠爱美女张太华。太华与昶同游青城山,居九天丈人观,流连月余,乐不思归。丈人观中有古青松,枝干苍劲,翠色参天。一夕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太华不慎从松柯下经过,遭雷劈而亡。昶哀哀数月,久久怀念。
天可怜见,无论是眉眼还是身姿,御霜和太华极为相似,宛如孪生姐妹。
“你想,我就是青城人,巧不巧?按赵官人所言,我是太华娘子托生,蜀君见了我,一定欢喜。”
御霜眉飞色舞。
“你要去当她的替身?”
“有何不可?”
“你甘心?”
“有何不甘?本来他就不止一个女人嘛。他再怎么爱,照样后宫充实。君王的宠爱值多少钱?我心里有数。”
石静客吃惊。这番见解是通透还是天真,她也说不清。
“以托生为说辞,你的年纪也不对。她才死几年?”
“这个不要紧。他看到故人复生,高兴还来不及,不会执着于这种细节的。”
“你确定?”
“我不确定,但赵官人确定。皇帝的脾气我摸不清,他赵廷隐还摸不清吗?他可是大红人。”
“你也说了,君王的宠爱没多少分量。对张太华钟情,那是以前;如今他再怎么追念,爱的肯定是新欢呀!你确定你比得过?”
御霜瞄了瞄窗外,反问石静客:“凌波观里的姑子养汉,一养就是十几个。她们喜欢张三,耽误她们喜欢李四王五吗?”
石静客苦笑:“真有你的。一边是姑子,一边是君王,你把他们相提并论?”
“有啥不行?都是一对多,本来就没区别嘛。”
这见地不同凡响。皇帝千尊万贵,姑子下流淫荡,御霜竟视之等同,颇有庄子“齐物论”的意味。
“你倒比大多数方外之士更脱俗。”
石静客暗想。
笋片已切好。接下来要捣碎桐花瓣,和笋片细细调匀。石静客吩咐妹妹拌花,自己去打了个鸡蛋搅糊,顺手给红姜猪肉汤的灶下添柴。
“我问你,万一皇帝就是更喜欢现在的,不在意你这个替身,怎么办?”
“女人各有各的好。有温柔的,有害羞的,也有活泼的。有的像神仙,冰清玉洁;有的像胡姬,会抛媚眼儿。就跟你做菜一个道理。一餐只有一道菜,会腻的。如果每道菜都好吃,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啊!”
石静客摇头:“刚才是皇帝和女冠,这会儿又是人和菜。双双,你把自己放得太低了。”
御霜低眉。“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这是鱼玄机的诗。石静客幼时吟出这句,被她父亲石平一顿臭骂,说这是妓女的蠢话,不准再讲。
却不知为何,御霜偏偏让这诗入了心。身为女子,长到了十五岁,对诗中辛酸自然有切身体会。世道不准你考功名,读万卷书也好,怀凌云志也罢,皆为虚负。男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女人卖不了才华,怎么办呢?卖身体吧。
“我也不好受,但没办法。你也说过,不得不嫁人,就退而求其次。这是最好的路子。”
“确实。”石静客放下蛋碗,准备打捞锅里的猪头,“你进了宫,吃的都比现在强。宫里有羊肉,比猪肉金贵。等你当了妃子,不要用猪头,用羊头。”
“当了妃子,我就不用自己做菜了。我是以防万一。要是落选,我好歹学门手艺,看能不能进尚食局。”
“那你不如直接去尚食局。反正有赵官人保举。”
“后廷的事,他能帮,但帮不了多少。宫里规矩严得很,行不通的。”
御霜观察石静客做下一道菜:把鸡肉和松子斩碎,直至绒絮状,然后摊在鸡皮上,浇上鸡蛋糊,整个儿一裹,再往鸡皮外层淋剩下的蛋糊。这就是“一卷儿”。如此裹七八个卷儿,用圆盘装盛,逐个缓慢下至油锅,中火煎炸,待鸡皮表面微泛金黄,便可夹起,入碗蒸一刻钟,即可享用。
“物尽其用。猪头呢,用红姜汤煮;猪油呢,用来做这道菜。”
“菜名叫什么?”
御霜闻到浓香,已想见其口感酥脆,不停咽口水。
“我起名叫‘松母子’,‘松子伴母子’的简称。鸡肉、鸡蛋,母子嘛。”
“不如叫‘青城松母子’。”御霜建议,“青城山的松,青城山的鸡。”
“你进了宫,还吃什么鸡肉?贡品里有的是山珍海味。”
“那道姜汤猪肉呢?也起个雅名儿?”
石静客抱出一坛酒。御霜帮忙,听她说:“煮完了,还得拿酒腌渍,腌好之后,把肉切薄,最好薄得像纸。这儿的酒薄,腌出来不好吃,用宫里的酒腌,那就是‘流霞绯面郎’。”
“‘流霞绯面郎’?”御霜念一遍,皱眉,“拗口。”
“音韵确实不好。四个平声,基本没起伏。但意思好。”
“啥意思?”
“黑面郎,知道吧?”
御霜摇摇头:“不知道。”
“《云仙杂记》有云,黑面郎,谓猪也。我这猪头用红姜煮了,黑面不就变成了绯面?”
“‘流霞’又是啥意思?”
“仙人的饮料。《论衡》有云,‘饮我以流霞一杯,每饮一杯,数月不饥。’《抱朴子》里也说,人饮流霞,不居乎地,不食乎谷。宫中美酒,当然配得上‘流霞’之称。”
对这番“掉书袋”,御霜挺不耐烦,笑说:“行、行,宫里什么都好。说得就跟你进去过似的。”
“想都想得到。不好的话,怎么是个人都想当皇帝?”
“我不想。我是女的,也学不来武则天,当不了皇帝。”
“那就只说做菜。就比如说‘松母子’,我这儿中火煎炸,其实文火慢煎风味更佳。不为别的,我就只为省点儿柴火。宫里柴多,炭更多,品质还好,你煎个一天都没问题。”
“这听起来还像话。换作外人听你起菜名儿,怕是以为你纸上谈兵,只懂典故,不懂烹饪。”
御霜说笑。
“嫌我附庸风雅?”石静客不气恼,轻笑,“你拌好菜了吗?给它起个名儿?”
御霜端起圆盘,顶到石静客眼皮下。石静客有褒有贬:“混得匀。但是花瓣还不够碎,要跟豆渣一样小才好。”
“我不管。初学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御霜撒娇耍赖。
石静客笑着接过圆盘:“好、好,将就。”她往盘里撒上蔗糖,问御霜:“菜叫什么?”
“能叫什么?都是素菜,就叫‘全素盘’好了。”
御霜随性,不求典雅。
石静客哭笑不得。
“你什么表情?我这个名字好,啥都能装。”
“装?”
“可以换食材嘛。春天用笋片和桐花,到了夏秋季节,就用山药和莲子粉。时令变,食材也变,但名字不变。”
石静客认同:“好想法。因时而动,调养身心。”
(十)告别
费湘替女儿收拾包袱。他背对女儿,一言不发,故意让人看不到表情。
御霜一直站在他身后,远远地,手扶着门框,目光黏在他的后脑勺上。
她在等待。
“要是你说,‘你不用嫁人了,爸爸养你’,我马上让赵官人回去。”
御霜心想。
“我不想进宫。只要你留我,我就不走。”
御霜的心声默然回荡。一股酸楚直往她的心尖上冲,冲过喉咙,冲进眼眶,泛成点点泪花。
“你倒是说话呀……”
御霜舍不得移开目光。
可惜什么都没发生。小半个时辰后,费湘转身,把包袱塞给她。靠近她的时候,步子挪得比平时慢。
“多保重。”
“你放心,有赵官人照拂我。”
费湘低头,“嗯”了一声,含糊不清。
父女间久久沉默,时间仿佛在凝固。
“没别的话了?”
御霜先开口问。
“进宫以后,平安健康第一,争宠求荣第二。”
嗫嚅半天,费湘吐出这么一句话。他始终耷拉着眉毛,眼神躲闪,好像狗偷吃东西且自知犯错,不敢看主人。
“哦……”
御霜失望。她将包袱抱到胸前,抬脚就要走。
“哎,你不清点清点?”
费湘挽留。
“清点什么?”
“我……给你装了蜜饯,都是你爱吃的。你看看,有没有拿少。”
“不用了。成都好东西多得很,要什么没有?”
这句话是在赌气。御霜的哭腔出卖了内心。
费湘听出来了。他神色哀哀,但也无法再说出别的话。他知道留不住。
走出家门,御霜忍住没回头。她告诉赵廷隐,还要去凌波观一趟,跟姐姐道别。
凌波观里,石静客的父亲石慕冰竟在做客。一见到御霜,他脸上笑出了花。
“哟,小丫头,好福气啊!”
石慕冰,原名石平,北方人,遭遇战乱,向南奔逃,投靠青城的远亲,定居于李冰祠附近。他的脸浑圆,活像峨眉山金丝猴,不说多俊俏,但也勉强算可爱。他整天嬉皮笑脸,心里装着苦、装着乐,都是一副笑模样,叫人看着欢喜。
李屠苏爱他的相貌,更爱他的性情。据屠苏家的男性族人说,他们的远祖是修都江堰的李冰,不论是真的还是硬贴的,都江堰李冰祠确实由他们掌管。石慕冰为人亲和,力气又大,心思细腻,讨得李家人欢心,因此受其雇用,谋到了祠祝兼清洁杂役的差事,还主动把名字改成“慕冰”,以表敬仰先人之意。
男女情窦初开,知慕少艾。屠苏倾心石慕冰,石慕冰亦心悦之。两人眉来眼去,耳鬓厮磨,不经媒人说合、父母安排,便私定终身,暗结珠胎。屠苏身子显怀时,家人才发现木已成舟,任是呼天抢地、骂街跺脚、抹泪上吊,也不改屠苏心志。
孩子生下来,跟石慕冰姓,起名“静客”。也许是因为有了血脉,石慕冰向李家人求娶屠苏。李家人经此一遭,知他表面憨厚,背地狡猾,干的勾当不配为夫,便说:“爹你当得,丈夫你当不得。我们要给屠苏另寻夫婿。”寻来寻去,寻了个老实巴交、呆头呆脑的花匠。
屠苏不喜欢费湘。可没办法,自己无媒苟合,理亏在先,下半辈子只能任由他人摆布。她只提一条:石静客不能送人,她要亲自养,李家、石家一起出力出钱。李家人笑话她,说你居然还硬气,备选的郎君里头,只有费湘同意这么干。
石慕冰无所谓。他该吃吃,该喝喝,该养娃养娃,仍旧是一副没心肝的模样。和屠苏相好一场,他觉得没什么不对,也没什么了不起,顺其自然罢了。
“我没什么好福气。我要有的话,宁愿分给我妈,让她多活几年。”
对于石慕冰的“好福气”一说,御霜表示反对。即便石静客在前,她也没对石慕冰有什么好声气。
“你看你,提你妈干啥?好端端的,惹人伤心。”
“还知道伤心?那你还亏待她闺女?”
“嘿,小丫头,一见面就乱骂人?她闺女不是我闺女?我的闺女,我疼都疼不及,咋就亏待了?”
石慕冰急眼。
石静客使眼色,叫御霜收敛一点。御霜懒得忍,翻个白眼:“那我姐出家,你怎么不给她钱?”
“不是我不给,我没有啊!我连差事都是李家给的,哪儿来的私房钱?”
石慕冰辩白。
御霜没心思考证这话是否属实。她来的目的,是要邀请石静客进宫。
“姐,你跟我一块儿进宫吧!”
石静客一愣,既而笑了笑:“舍不得我?”
“有啥舍不得的?你是方外之人,舍得下我;既然你舍得我,我也舍得你。”
御霜黯然。
“哎哟,别磨磨唧唧的。”石慕冰哭笑不得,“小丫头,我听闺女说了,你进宫的路子是她指点的。以后有了福气,自己好好享受,别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就行。”
“石伯父,我在跟我姐说话,你别打岔。”
“好好好……”
“姐,我没跟你开玩笑。不是让你去当妃子。你有本事,你能到尚食局去。”
石静客嫌她脑袋不灵光:“你这会儿又发昏了。光有本事,没有门路,你就去得成?”
御霜清醒过来。
“只有当上宠妃,你才有资格提要求。等你平步青云那日,再邀我也不迟。”
御霜含泪:“我只怕,怕一入宫门深似海。”
“深似海,又如何?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石静客意味深长,指尖摩挲“缀玉郎君”的手绢。
御霜无言良久。这话有多少豁达,就有多少无情。她的心半暖半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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