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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女神】美人如花隔云端

说到“女神”,你的头脑中会浮现出怎样的形象?我的第一反应,是网络时代社交媒体上五彩缤纷的美女照片,随之想到的,便是娱乐语境下略带调侃或吹捧意味的社交用语和商业宣传语。如果让“女神”这个词语回归到它的原貌,那么,希腊神话故事里的女神也许最能展现它的真义。

(1)美:女神的第一要义(美惠三女神)

美,一定是女神的第一要义。希腊神话中的美惠三女神分别是光辉女神阿格莱亚,代表着优雅、壮丽、恩典;欢乐女神欧佛洛绪涅,掌管快乐与庆典;激励女神塔利亚,象征青春与鲜花盛放。从波提切利的名画《春》当中,我们可以看到纯白色的薄纱披拂在她们的身上,飘逸的形态衬托出她们窈窕的身姿;而在鲁本斯的画作《三美神》当中,画家用浓艳的色彩描绘鲜花,用鲜明的线条刻画女神流畅的身材轮廓,用团块状的肌肉呈现她们丰满的胴体。透过突出的质感,欣赏者感受到女神身上旺盛的活力、勃发的欲望,用“明艳”“生动”“妩媚”等词汇形容她们的美好。

我试图以“美”作为女神的标准,而不去硬性要求她脱离世俗的身份,到中国的古典诗歌中寻找她的身影。杜甫的《丽人行》有这样的描写:“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态浓,指的是姿态浓艳;意远,指的是神气高远。两句诗中,也就只有“意远”这个词描述了美人的气质。接下来的七个字,写美人的皮肤光滑细嫩,身材纤秾合度,是非常具体、扎实的写法,仿佛女神从天上、从画中走了下来,让“观众”们看得清清楚楚。虽然杜甫写这首诗的目的并不在于赞扬这些女性,但是在客观上,他为我们留下了描摹美人的经典名句。

不过,活色生香、珠圆玉润,并不是“美”的唯一定义。美人不一定魅力四射,她也可能是含蓄的、娇羞的,甚至是朦胧的、触不可及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在中国古典文艺中,女神往往被置于山水云天等自然背景之下,徜徉于优美渺远的意境,过着高蹈出尘、无拘无束的生活。

(2)山水云天:中国古典女神的生活空间(山鬼、姑射神人)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屈原笔下的山鬼在山谷间若隐若现,身体被香气缭绕的藤蔓绿植遮掩,嫣然含笑,顾盼生辉。她把红色的豹当成坐骑,让长着花纹的野猫当自己的“小跟班”,用辛夷木做成车,用桂树枝做成旗。她头顶松柏,在山间采灵芝、喝山泉,有时孤身一人,伫立高高的山巅,云雾就在她的脚下流动、舒卷。“思公子兮徒离忧。”她是一位多情的女神。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庄子·逍遥游》提到的姑射神人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常常腾云驾龙“游乎四海之外”。与山鬼相比,这位神人似乎离凡尘俗世更加遥远。这里之所以说“神人”而不是“女神”,是因为庄子在原文中没有明确她的性别,仅仅用这个形象寄托哲学家的高洁志趣,只不过,后世人总是愿意把她理解或演绎为美好的女性。跟山鬼不同,姑射山的女神超脱了七情六欲,达到了“太上忘情”的境界。

所谓“忘情”,指的是没有喜怒哀乐等情绪。《世说新语》有言:“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意思是说,修养最高的人摆脱了世俗情感的牵绊与烦恼;最下层的人受困于现实生活,没有心思顾及情与爱;能够做到情有所钟的,正是我这样的人。从实际情况看,绝大多数文人不能超凡脱俗,他们心里有庙堂也有江湖,要稳定的、能带来现实利益的婚姻,也要红颜知己、醇酒美人,欲念纷纷,自然是放不下的;从自尊心的角度看,文人当然不可能认为自己是“下层人”,即便穷困潦倒,但只要方寸之间有一缕敏感的情思、一点微薄的才学,他们便是高贵的、有尊严的,或者自以为高贵、有尊严。因此,大多数文人“情有所钟”,他们也希望心目中的女神“情有所钟”。一个女人有品德,并且对他们有情,他们便推崇。

(3)德情兼备:男性文人对中国古典女神的幻想与寄托(湘娥)

哪位女神既有美德,又对男性一往情深?追根溯源,可以找到一个关键词——“湘娥”。湘江的湘,嫦娥的娥。湘娥,指的是舜的两位妻子娥皇、女英。据《列女传》和《述异记》记载,娥皇、女英是黄帝的女儿,她们“下嫁”给舜,和舜一起在“畎亩之中”料理事务,任劳任怨,不因为自己是天子的女儿就骄横跋扈或闲散怠慢,具有“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后来,舜死于苍梧之野,娥皇、女英追思伤痛,落下的眼泪沾到竹子上,竹子有了斑斑泪痕,这就是“斑竹”的由来。最后,娥皇、女英坠入湘水中,成为湘江的水神。上古时期,其实并不存在儒家“妇道”“女德”的要求,只是后世的文人儒士把他们对理想女性的憧憬附会在了两个女神身上。

湘娥的反例当然是妇孺皆知的嫦娥。关于嫦娥奔月,我小时候读到过两个版本的故事:第一版故事,说的是后羿的弟子蓬蒙觊觎仙丹,趁后羿不在家的时候准备偷窃,结果被嫦娥抓了现行。为了保护仙丹,嫦娥在情急之中把它吞下,身体霎时间变得轻飘飘,最后,她飘向了月宫。在这个故事里,嫦娥没有偷吃仙丹的主观恶意,相反,她舍身保护丈夫的奖品,充满了自我牺牲精神,浑身都闪耀着男性钟爱的“贤德”之光。或许有人觉得这个故事的情节很牵强。比如,嫦娥自己也是神,难道没有法术吗?神话里有类似于“消失术”之类的神力,嫦娥难道不可以施法让仙丹凭空消失吗?大概是怀着这样的想法,第二个版本的“奔月”故事诞生了:嫦娥不想在人间生活,她趁后羿不在家,偷吃了仙丹。截然相反的叙述,使嫦娥一步从“善”跨到“恶”。

(4)与寂寞共处:中国古典女神的应有素质(嫦娥)

李商隐显然是采信了这种说法的,所以他写:“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是伟大的诗人,也是凡夫俗子。西方谚语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把这句话移到东方,应该也成立,那就是:“凡人一思考,女神就发笑。”既然男性的凡夫俗子可以轻易揣测女神的想法,那么,我作为女性的凡夫俗子,也“斗胆”猜一猜嫦娥在想什么。我个人认为,人或神的情绪丰富多元,变幻莫测,或许嫦娥心中有懊悔、愧疚,但那只是暂时的,过一会儿便烟消云散;或许她从不后悔,因为她知道自己本来就属于天上,不属于人间,飘到月宫,并不是“羊羔迷途”,而是理所当然、光明正大的“衣锦还乡”;她偶尔会感到孤独、寂寞,但是,她是神仙,能被称作“神仙”,一定是因为她有足够的修为和定力。人类会把孤独当作必须战胜的困境,可她不会,她有享受孤独的心态,也有驱散孤独的法术,更有自身的主体性。孤独也许是人类永远的心魔,打败孤独也许是人类永恒的战斗,但对女神来说,这根本不成问题。

(5)缥缈、游离、神秘、自主:中国古典女神的显著特征(巫山神女、洛神宓妃)

文人总是渴望与女神亲近。最具代表性的典故便是“巫山梦”。关于巫山神女,有人说她是天帝的小女儿,名叫瑶姬;也有一种说法称她叫“朝云”。楚襄王和宋玉在云梦泽的高唐游玩。宋玉讲起楚怀王的一段“艳遇”,也就是巫山神女朝云自荐枕席,在楚怀王的“白日梦”里与他欢好。这里的“白日梦”并不存在贬义,而是客观叙述。《高唐赋》中说“先王……怠而昼寝”,意思就是楚怀王白天犯困,做了一个梦,梦中临幸了巫山神女。在听到宋玉讲这个故事的那天夜晚,楚襄王也梦到了巫山女神,两个人在梦里也发生了浪漫的关系。

女神不会永远在人间驻留。当巫山女神告别楚王的时候,她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是“巫山云雨”的由来,同时,也意味着她并不会追随楚王进入楚宫。她缥缈游离,自由自在,只留一段缱绻的幻梦,让男性文人怅然若失,念念不忘。女神是高贵的,只有高贵才能与人间的“王”相匹配;女神也是神秘的、自主的,不可能留下来当文人的“贤内助”,也不可能“红袖添香”。她们挥一挥衣袖,带走云彩,留下遗憾,照样可以构成美学。

曹植的《洛神赋》有力地印证了这一点。在神思恍惚之际,他与洛水女神邂逅。洛神名叫“宓妃”,身姿婀娜,体态轻盈,像翩然的鸿雁,也像游动的蛟龙。她容光焕发,风华正盛,兼具妩媚与娴静。作者用一系列美好的事物比喻她、衬托她:云、月、风、雪、旭日、荷花、翡翠、明珠……作者有心与她交往,却怕被辜负。洛神则感动于他的情意,歌啸长吟,翩翩起舞,呼朋引类地招来众神,用一场旷世绝伦的视觉盛宴回报了这位男性文人。而后,洛神“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将眼泪和珍珠耳环留给作者当纪念礼物。一切止步于此。人神殊途,一生一会,初见即是诀别,这种极端的对立感、极致的唯一性,让文人愈加情思缠绵、流连忘返。

(6)结语

女神始终存在。离开了男性的塑造与书写,她们依然鲜活、自由,栖息在飞云之上。女神对世人依依不舍,或许是一种假象,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那是一种自作多情。我突然想起,唐传奇里面有不少故事,写的是山间的猿猴修炼千百年,逐渐通了人性,成了精怪。它们向往人间的男欢女爱,和男子结为夫妻,生儿育女。在与人相处了几十年过后,有一天在山路上遇到同类,突然悲从中来,抛下丈夫和儿女不管,变回动物原形,追随同伴而去。人们既然能理解凡人对神仙的憧憬,那么,为什么不能理解神仙对凡人的轻蔑、对俗世的厌弃?女神属于上天,属于世外,更属于她们自己。她们在机缘巧合下垂怜世人,给人间带来了浪漫的传说,带来了美的体验,这是世人的福报,是人与神的双赢。


说明:这篇文章本来是小宇宙播客“众神之欢”的文稿。由于我恶心/抗拒app“手持身份证拍照”的认证方式,所以我直接发文稿。不出意外的话,以后那边的“众神之欢”将一直是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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